2021

一、约伯

“愿我生的那日
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
愿那日变为黑暗;
愿 神不从上面寻找它,
愿亮光不照于其上。
愿黑暗和死荫索取那日,
愿密云停在其上,
愿日蚀恐吓它。
愿那夜被幽暗夺取,
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
也不入月中的数目。
愿那夜没有生育,
其间也没有欢乐的声音。
愿那咒诅日子且能惹动鳄鱼的,
咒诅那夜。
愿那夜黎明的星宿变为黑暗,
盼亮却不亮,
也不见早晨的光线;
因没有把怀我胎的门关闭,
也没有将患难对我的眼隐藏。

“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
为何不出母腹绝气?
为何有膝接收我?
为何有奶哺养我?
不然,我就早已躺卧安睡,
和地上为自己重造荒邱的君王、谋士,
或与有金子、将银子装满了房屋的王子一同安息。
或像隐而未现、不到期而落的胎,
归于无有,如同未见光的婴孩。
在那里恶人止息搅扰,
困乏人得享安息,
被囚的人同得安逸,
不听见督工的声音。
大小都在那里,
奴仆脱离主人的辖制。

“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
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
他们切望死,却不得死;
求死,胜于求隐藏的珍宝。
他们寻见坟墓就快乐,
极其欢喜。
人的道路既然遮隐,
神又把他四面围困,
为何有光赐给他呢?
我未曾吃饭,就发出叹息;
我唉哼的声音涌出如水。
因我所恐惧的临到我身;
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
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静,
也不得安息,却有患难来到。”

   这是约伯记第三章,约伯说的话。
   在前两章中,上帝跟撒旦打赌,要看看世上有没有人可能“不因为任何现世的好处而相信并顺服上帝”。于是约伯此世的生活在一夜之间崩塌。但约伯表现得相当镇定,拒绝讲上帝一句坏话。可是,到了第三章,约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开口,“咒诅自己的生日”,说了这一番十分阴郁的话。
   以前读到这里,自然会寻找解释。似乎也不太难。受苦的义人开口诉苦,表达自己的伤恸,表示“宁可不要生在这世上”,是个可以理解的举动。
   我以为,这样解释,大概可算理解约伯。——不是的。
   回想起来,我年轻的时候有点孤僻,会在高三的物理课堂上抄楚辞,会在法学院的寝室里读圣经,不喜集体活动。最后一日,看着大家把四方帽抛向空中,我只是攥在手里,不理解这个行动有何意义,要留下什么记忆。
   那时自然不知道,有些记忆会令人希望未曾记忆,而一旦如此希望,本身却又加强了那个记忆。
   约伯是个神学家。他用精良的神学抵挡了突如其来的苦难。只是,沉默七天七夜之后,他终究沉浸在了自己的记忆之中。最后,他把决堤的情感表达为“但愿我从未生在这世上”。
   约伯不是要同情,因为其实没有人能同情他。
   我向来不喜欢故意去记住什么。只是,2021年很特别,特别到我希望自己并没有经历这一年。

二、纯义

   小儿生于2018年底。用了诗篇7:8“耶和华啊,求你按我的公义和我心中的纯正判断我”,取名“纯义”。
   按照圣经传统,命名大约是父亲的特权,而名字则代表了对孩子一生行事为人的期望。我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大概跟大家并没有什么两样,除了希望他成为一个心地纯良、言行正义的好人之外,也想象了一些父亲与儿子一起做的事,比方,想要教他踢足球,看看他会不会像我一样选择做守门员。
   我想象的都没有发生。
   四个月的时候体检发现发育落后。九个月发现尖足,神经内科诊断为精神发育迟滞。做了几个月康复,康复师表示乐观,遇到疫病爆发,医院关闭。当时还没有意识到有大问题,等到防疫稍缓,去另一家康复医院继续训练,感觉情况不妙。最后查了基因,确诊为“15q重复综合症”。这是一种“不算那么罕见”的基因疾病,突变造成,人群中的概率大约千分之五。主要症状包括自闭症、癫痫、运动异常(共济失调)、语言落后(部分患者始终没有发展出语言),等等。
   这种疾病,目前并没有治疗方法,只能通过康复训练增进一些能力。
   于是,我们就开始跑各家医院和康复机构,寻求一切可能有帮助的办法。
   其实,不大有时间哀伤,也不会说“必须坚强”这类蠢话。

三、医生与病人

   看过许多医生。就,不太一样。
   去看一位大专家,是领导,所以要开会,病人只好等着。终于,好像百尼基那样大张威势而来,身边一群助理。看了看,开了许多检验的单子。一个助理把我们拉到一边,要我们签一份知情同意书。那是个跟纯义的症状不太相关的研究项目,我们当时就拒绝了。告诉她,我们在大学工作,知道研究项目是怎么回事。助理说服未果,正在犹豫间,她的导师抬起眉眼来,悠悠地说了句“他们可以不参加”。
   当然,也遇见过很可亲的医生。杨医生就对纯义很好,每次去针灸,都是尽量照顾我们。
   除了医生,当然还遇见许多病人,病人的家属。在康复科,有个孩子十多岁了,每次都是奶奶用车推进来,只能躺着。老人倒是精神矍铄,一副大嗓门,跟康复师都成了朋友。推拿的周医生很喜欢聊天,有时就会聊到其他孩子。讲到另外一个小朋友,每次都是爷爷带来。周医生讲他出生的时候情况不好,当时打算不要了,爷爷拼命把他保下来,后来生活、治疗也都是爷爷在管。只是,眼看爷爷年纪越来越大,不知道将来如何……
   福音书记载耶稣出来传道,起手式是治病赶鬼,而且不厌其烦地重复类似的情节。以前只觉得,反正耶稣很厉害又有爱心就是了。直到见过这许多病人,还有家属,才意识到一点:无论哪个社会,对于难以医治的病人,最后的处置无非是把他们隐藏起来。因为,这样的病人明白地提示了世人不愿接受的真相:人就是可以得这样无法医治的病,这种“正常”的情况打破了其他人的安全感,于是必须将之定义为“不正常”,并且隐藏起来,免得眼下那些岁月静好、平安喜乐的生活根基动摇。
   耶稣做的事情不是治病,而是怜悯那些被故意无视的边缘人,使他们重新现身,甚至成为众人观看的焦点,并且进入一种美好的生活。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四、寻找秩序

   只能做康复训练,一开始在浦东,后来转到虹口,距离松江都很远。康复又需要保持一定的量,我记得最厉害的时候,一周有六天都排了课。基本上,排满了。全家人都动员起来,轮班带纯义去做训练。后来发现不能每天来回跑,于是就只好在康复机构附近的酒店住几晚,或者去朋友家借宿。
   问题是,我还要上课,这是本职工作。学院领导已经很照顾我,除了教学之外的其他活动,包括每周的例会,我都没有参加。
   课还是要上好。
   因为一些误解,这一年两个学期的课排得很不平衡。第二学期有三门本科课,一门硕士课。我把四门课排在了周一周二两天,这样,剩下的三天可以带纯义去市区做康复,或者做我的研究项目。
   这当然很劳累。尤其是,其中有一门新课,我需要备课。我也不打算过分降低备课和授课的标准。按照习惯,每堂课我都会写讲稿,然后做一个极简、大纲式的ppt。因为同时手头还在做一个国家社科的项目,年底要结项,所以我想的办法是,在一周备好接下来两周的课,这样,在第二周的时候,就可以做项目。选好参考材料,读书,列出提纲,写讲稿,最后做ppt。
   好在,这门课是“文学与秩序”,大致尝试用文学作品为材料,来探索和呈现不同时代、传统的政治思想史。用“秩序”做总的主题,从文学作品来观察那些伟大的作者如何探讨共同体的政治秩序、人心灵的秩序,以及,对宇宙秩序的认识。尤其是,不同时代和传统的作者,如何认识、思考和回应某种“秩序崩溃”的境遇。
   我从荷马开始,到悲剧,哲人;转向希伯来传统,中世纪;然后探索近代早期,尤其在莎士比亚停留了一阵;最后看看近代到现代的小说,结束于菲利普•迪克和银翼杀手。
如果不是自己的生活摇摇欲坠,我可能不会去探索这些主题;如果不是如此观看各时代和传统的伟大作者如何处理失序的问题,我的2021年也可能会过的更加艰难。
   有时,还会遇到一些特别令人沮丧的时刻。有一个下午,我打开电脑,准备做晚上要用的ppt,讲稿在前一晚写好了,我记得特别清楚,敲下最后一个字,保存,关机,睡觉。可是,打开文档的时候,却发现失落了很大一部分内容。事后我发现是软件出了故障,但当时真是十分沮丧。不过,大概也就沮丧了二十秒,因为没有时间了,赶快凭记忆重写讲稿。只是那天晚上我跟同学们道歉,没有时间做ppt。
   还有一次极度沮丧的情绪体验,是在花了一天时间填报销单和贴发票之后发生的,比丢失讲稿更严重。本校的财务部门其实相当和蔼可亲,只不过,在我当时的生活处境下,那一刻就是无比沮丧。
   最劳累的一个星期二,上午在松江上了四节课,赶去长宁,下午上四节课,打车回来,晚上还有两节课。而且,我还犯了一个小错误(订车的那一刻我大约是想起了在高知市遇到的那位忠厚、守时的老司机)。我以为预定好出租车,司机就会按照约定的时间等在教学楼大门外。可是,我下课时,预约好的那位司机还在数公里之外,我只好立刻撤销,重新叫车。本来就不宽裕的时间,一下子紧张起来。等到出租车在广富林门口停下,刚刚到上课时间。我跳下车发足狂奔。校门口的保安看见我下车跑来,也不查什么码了,冲着我喊:老师加油啊,快点快点!我冲进教室,满堂的学生从轻微的骚动中安静下来,而我不得不喘着粗气开始解释本课程的计划、作业要求,以及,“什么是历史”……
   上了两周课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就是要穿正装进课堂。并不是为了好看,而是要让自己保持不那么舒服、尽量把身子挺直的姿势。同时,也为了塑造一种仪式感,增加自己的勇气。在家里换装的时候,可以升起一种被敌军重重围困的中世纪骑士穿上盔甲冲出城堡去搏命的劲头。有两三次,上到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我有些眩晕,开始听不清自己说的话,不过每次都用手臂支在讲台上,熬过了那几分钟。
   同学们给了我许多安慰。这个学期,我收到的礼物包括:一本很好的书、两杯咖啡、一份烤红薯、两个蛋挞,还有一本精美的大英博物馆台历。在“文学与秩序”的最后一堂课,我跟同学们讲:你们不知道自己给了我多大的帮助,谢谢。
   当生活看起来四分五裂的时候,其实总是有些办法,把那些碎片收拾起来,慢慢找到一种秩序,努力过高贵的生活。

五、写下去

   这一年的艰难还有一个,就是我的国社科项目必须要结项了。
   大概前一年年底的时候,我接到通知,项目可以申请延期,于是申请延一年。三月,科研处的同事告诉我,项目应该要在六月底结项,之前的延期申请理由不充分被市里驳回了。于是我又填表,这次说明了纯义的情况。按照《象牙塔》作者的说法,表格这种东西属于“官僚制的小工具”,多少可以用来把活人抽空、变成可供高效治理的数字。我不知道市哲社办的老师,看见电子表格里记录的人的苦难,会不会产生某种能够多少对抗官僚制的怜悯。或许我们每个人都需要。
   总之,死线是12月15日,还得算上准备结项材料的工作。
   写吧,只能写下去。
   我把提纲钉在书房的软木板上,写上每一章计划的字数,以及计划完成的时间。
   用来写作的那周,周一周二读材料,把章的提纲做出来,重要的材料确定好,周三写作,周四周五需要带纯义去市区了。所以有的时候,我还会带上材料和电脑,寻找可以写作的机会。
   我在地铁上写,在医院的走廊里写,在康复机构的办公室里写,在酒店的大堂里写……
   有一次,订了一家十分经济的酒店,没有大堂,晚上老板睡在门口的柜台那里值夜。十点多,我觉得还有些精力,就背着电脑出去找可以写作的地方。最后找到一家便利店,有吧台,就坐下来写。令我稍微有点意外的是,到十一二点,便利店还不断有顾客进来,几乎都是刚下班的年轻人,在店里买一份食物,不知道是晚餐还是宵夜,有时请店员加热。那个时候,每个人的脸上大约还都透着一种“我可以努力”的神色。我不知道今晚在御青路的那个街口,那种神色是不是还挂在匆匆走过的年轻人脸上。
   虽然自觉非常不满,但无论如何还是按时写完了,得了一个“良好”的评级。
   我以前从未如此写过,以后也不会。

六、梦与诗

   将近年底,忽然得到一个机会,转到松江的一家康复机构,于是立刻结清市里医院的费用,回来。这才意识到,其实我们都已经累坏了。
有许多记忆已经变成碎片,好像梦境一般了。
我记得莘庄立交走哪根道可能会稍微快一点,记得在医院走廊里蹲着吃外卖,记得在狂风暴雨中打不到车,记得纯义在训练课上从头哭到尾,记得走过益民食品厂的纪念馆,记得那几个地铁站无障碍电梯的位置,记得那位每一次都垂头丧气的地铁工作人员,记得轮子碰坏在马路牙子上的虎贝尔婴儿车,记得宜家的三文鱼套餐,记得寒冷的雨雪天里找不到酒店停车场的大门,记得徐浦大桥下的大堵车,记得久别重逢的苏芳,记得可亲的初姐和末哥,记得周老师家好心的姐姐和那只名叫咪咪的美貌猫咪……
在我写项目到最后几天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要从比雷埃夫斯港上到雅典去,波洛马科斯带着几个体面的绅士和太太把我截住,一定要让我跟他讲话。我看到他好像忒拉绪马霍斯那样朝我冲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我回头看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格劳孔和阿德曼托斯。正在惊惧之间,就醒了。奇异的是,这个梦后来又重复了两次,情节都差不多,只是截住我的人换成了克法洛斯和卡利克勒斯,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冲过来。
不过,最后我还是回到了雅典,就醒了。
醒来之后,我就写了一首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BY的人;
备课,宅家,周游对面的小公园。
从明天起,不要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想有一所房子,面朝黄土,背靠青山。

从明天起,屏蔽朋友圈,
不告诉他们我的麻烦;
那苦难的微风告诉我的,
我就摆在上帝脚前。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赋一个鲜艳的红码。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开心的前程。
请去告诉斯巴达人,
我已经按照他们的法律,
住在这房子里,面朝黄土,背靠青山。

   最终,我们都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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