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里拉在这本书中提出了一些十分重要的问题,关于思想与政治实践,关于自由与暴政,关于德性。然而,这本书却可能被误解。
首先是贴标签的危险。两位译者在译后记里提到了这个问题,文末的访谈里,刘擎老师也问到了这个问题。鉴于里拉自觉地为人的自由呼吁,便自然有了一种“站队感”。进一步,当中国人把这个美国学者所说的自由与美国民主联结在一起,再用中国语境里乱成一锅粥的“左”“右”去评论,那自然是更乱了。
里拉的回应,是本书的正题。中译并没有翻出来,那就是“鲁莽的思维”(reckless mind)。“鲁莽”这个词可以在美国法律里找到,指一种不顾他人安全的、不计后果的行为,比方像我这样的高度近视者不戴眼镜把车开到120迈。里拉之所以要挑出书中的这些学者,不仅分析其思想学说,而且与他们的政治实践结合,是要表明,这些聪明的头脑,制造出了一些十分鲁莽的思想,如果投入政治实践,是要出许多人命的。里拉表示,重点并不是这些人反对民主自由,而是他们的思想缺乏节制审慎(我可以进一步说,那实际上是个道德问题,有一些思想看起来华丽、足以迷人,但那就是邪恶的)。
海德格尔、施米特、科耶夫,都是极聪明的人,为什么他们倒向了暴政?里拉表示这是“叙拉古的诱惑”。事实上,中国人其实很容易理解这类做法,中国传统下的学者,终极理想无非是“为帝王师”。学者皓首穷经,为的是有一日风云际会,为天子所赏识,非但赏识,而且要到全心信赖的地步,用书生之策,匡扶宇宙、重整社稷。中国史上有,但极少。孔子的理想无非也是如此,没有成功,只好周游列国、转向教育。能施展身手的,王安石、张居正,结局都不太好,晚近则是康有为。西方的源头,则要数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结局也不怎么好,塞涅卡,就更惨了。到了现代,固然不再有天子、僭主,但现代国家本身几乎成了一个有魔力的主体。
里拉认为他所指出的这些现代学者放纵思想,不够节制,所捣鼓出来的理论,外观诱人,里面是些恶毒的东西。这样说是可能引人反感的。因为在此背后隐藏着现代人(学者)的问题,那就是学术与生命及道德的分开。简单讲,学术是一份工作,要做得漂亮,但是很可能与生命无关,不需要真的去实践的。许多人,许多学者是这样。但里拉指出的这几位,并非如此,他们的问题恐怕是丧失了学术的道德性。他们的理论,如果应用到个人生活中,一定会表现为道德缺乏。这一点在福柯身上表现得最明显。所以,现代人的问题是,要么与政治生活分离(完全没有政治实践),要么实践一种与道德分离的政治。
实际上,这是现代暴政的基础。
现在我要讲可能引起误解的第二个原因。里拉似乎没有讲清楚这种“鲁莽思维”的源头,这也是人们可以向他贴标签的原因。指责暴政的,自然进入民主自由的阵营。然而,自由主义并不是与之对抗的战士,我觉得这是里拉给人机会误解的一点。
我要说,这个鲁莽思维的源头是需要辨明的。在我看来,源头是现代国家的诞生。
事实上,我自己经历过学术上的挣扎。从法律学到历史,发现现代国家形态的重要意义,继续追下去,会发现国家已经成为首先不证自明的价值,随后又不断以学术修辞加以证明的现实。简单讲,无论民主还是专制,背后都是国家,国家是现实的、冷酷的,并且——理性的。施米特讲决断,类似马基雅维利的现实主义,搞政治,就是战争,书生扯半天,最后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科耶夫讲历史终结,因为他认为美国苏联实质上是一样的,最终指向终极性的全球统治。我自己经历过这些,说实话,这类“现实主义”确实比现在大学课堂里教的东西有力得多。但问题是,如果国家本身是最高的道德,那人类的未来一定不会美好,因为这个道德显然不够良善。它的不良善,可以从其早期发展历史中发现——这也是我越来越倾向于对文艺复兴时期进行研究的原因。而这种不良善,嗣后通过许多学术工作,从各方面进行了论证(包装、遮蔽、宣传),那就是现代学术的工作。
海德格尔、施米特、本雅明、科耶夫,实际上都拜倒在国家的脚前,顶礼膜拜。这个传统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就开始了,从亨利八世的离婚论证开始,从马基雅维利到霍布斯,继续往下发展。这是利维坦的诞生。到了所谓的后现代,国家在人心中造成了更多的虚无,其不道德性也被学者所继承和表现。福柯是身体的淫乱,德里达是思想的淫乱,如此而已。
我们生活在国家之下,我们得小心,因为这个世界时刻威胁着我们的灵魂。里拉的提醒是正确的,这一类学者,会表现出极高的思想活力,非常博学而花哨,常提出一些让人拜服的论证,然而,他们是不道德的,是杀死上帝的。现在中国也开始有一些这样的人了,所以需要小心。
里拉提醒,这些思想是鲁莽的,这是对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时常省察,我所相信的观念是从哪里来的,是否真的如我以为的那么可靠。这样的反思,是一种政治活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提到,人是政治的动物。因此,我们必须思考。
[美]马克·里拉:《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邓晓菁、王笑红 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