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国企呆过几年。有一次,一位在公司工作许多年的副总病了,相当重的病,立即去医院手术了。随后,开始依据一个内部规章,申请报销医疗费,按这个规章,员工大病可以报销70%的医疗费。有趣的是,这个内部规章,之前大家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有这个东西。更有趣的是,人事部的领导审批时,表示近几年也没有人报销过,费用有多余的,所以这次建议报销全部医药费。后来另一位同事也病了,普通员工,也是重病,就没有人完全提起有这个规章这个制度了。
这是个有趣的体制。有趣之处在于,显著地带有中国传统封建社会的痕迹。
提起封建社会,都会觉得黑暗、压抑。可是“封建”这个词本身并没有这样的功效。从本质上讲,封建是一种土地制度兼政治制度。“封邦建国”,封是指国与国的边境,犁一条土沟种上树,周代还有个管职叫做“封人”,大概好比边境管理员。封建制度周代有,欧洲中世纪有,虽然有很大的不同,我们不去管它,但这两个时代,不见得比其他时代更黑暗、更让人郁闷。
让人郁闷的是啥呢?人总是天然地喜欢美善,不美不善的,看着就让人郁闷。等级本身并不必然丑恶,国王也可以是明君,农民也可以是恶棍。丑恶的是在于人利用等级造成不公、谋取私利。公平、公开是美善的,因为美善的东西不怕被人看,丑恶的东西都放在桌子底下,因为丑恶自己也知道这是丑恶的,见不得人,容不得围观。
所以“封建”多少算是背了个黑锅,“封建的”都是不好的,以至于“迷信”都必须是“封建迷信”,而拜偶像的行为从原始社会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都是普遍存在的。我们学习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制定各种章程和规章,但是,丑恶还是会从表面的制度下面溢出来、散发着呛人的气味。
背黑锅的不止“封建”,还有“政治”。当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politics)的动物”,他实际上是在说“如果一个人没有城邦(polis)生活,那么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城邦就意味着个人自由和民主。很多中国人引用这句话,以此表达人天生就应该尔虞我诈、阴险狡猾、背后下套、你死我活,“政治”是带有“动物性”的,所以必须是野蛮的。这是中国传统对“政治”的理解,这种理解甚至反映在这个词的翻译上。孙中山先生说,政是众人之事,治就是管理,所以政治就是管理众人之事。这中差异背后的理念显著地不同。治者,水也,中国的政治从来都是像大江大河那样自上而下、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挡也挡不住,时不时还要溃堤泛滥一下。
还有更可怕一些的事,就是背离美善到一定程度之后,把丑恶当做常态,把美善当做变态,所以,当男人对女人裹足造成的畸形小脚而不是其他身体部位产生性兴奋,我们就要骂一句——“封建糟粕”,让“封建”这个词继续背黑锅。
其实,封建可以是美善,否则孔夫子也不会天天念叨人心不古;政治也可以是美善的,否则亚里士多德就不会把政治当成人的本性之一。只是,人总是倾向于背离美善,而在一个背离美善的时代,能够致力于恢复美善,本身就构成了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