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改革时期,在人的观念方面发生了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对“良心”的看法。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家认为,良心是理性的火花,是上帝放在人心里发挥指引功能的,但是,良心在运用的时候又是可能出错的。因此,在中世纪,并不会把“私人的良心”提高到一个很高的高度,良心几乎总是“集体性”的。因为良心会出错,所以良心的内容不能完全来源于私人自己,而是需要有集体的认可。
人文主义者抬高了人性和理性,集体良心观也日渐松动。路德面对天主教会时,可用的资源很少,于是在一个有点极端的环境中,他诉诸于自己的良心。后来,路德就不太提私人的良心,尤其是德国农民起义之后。
现代世界在不断世俗化的过程中,是从私人的良心观出发安放宗教信仰的。这是一种普世人文主义的处理:每个人都有良心,良心是私人的事,私人的事不得强迫之,个人的信念,无论内容为何,应当受到同样的保护。宽容,构成了人类共同体建立、进步和不断延续的条件。于是,信仰遭到降格,不断地私人化,而国家对私人的信仰予以保护;反过来,公共的信仰则被视为不宽容,“国教”遭到禁止,因为这与人类共同体的理想不合。
久之,现代世界日益倾向于将信仰理解为一种私人经验,一种由私人经验塑造的信念。
在《血战钢锯岭》中,戴斯蒙的信仰就是如此。且不说他从属于基督新教一个有异端嫌疑的派别,从影片的刻画来看,他的“拒绝杀人”这个信念,事实上来自于儿时的强烈私人经验,这个经验加上了第六条诫命,不断强化了戴斯蒙的信念。同时,这个信念与普世人性观十分契合:四海之内皆兄弟,人类是一个共同体,故应当彼此相爱,而不可彼此相杀。
现代世界确实有一个普世人性的基础,但在战争爆发时,现代世界的另一面,国家主义,就日益占据前台。国家主义是普世人性的一个反题:我是X国人,Y国是敌国,Y国国民首先是敌人,并日益失去“人”的形象。两次大战时,各国都开动宣传机器,把对方描绘成野兽、非人、“他者”。普世人性观强调人与人之间的首先是共同点,国家主义则强调人与人之间首先是差异。一切“反战”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都必定高歌“人性”;一切“助战”的作品则必定走“现实主义”路径,斥责“博爱”的虚伪和死亡的真实。
战争与国家,交织在一起,很难分清二者的因果关系:究竟是因为民族国家的不断确立引发了战争,还是战争和战争准备活动促进了民族国家的形成。至少有一点,现代国家总体上是一架战争机器,国家的能力就是战争能力。战争能力包含很多内容,经济、政治、科技、军事,还有——意识形态。意识形态(Ideology)是一种固化的信念,有学者十分妥帖地译为“意缔牢结”。它天然的战争燃料,它极大地影响国家的动员能力,影响战斗人员的战斗意志。
在影片中,美国与日本的战争正走向高潮。珍珠港之后,日本彻底变为“他者”,日本人成为野兽和魔鬼的代名词。美国人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日本人,他们只想杀死日本人。战争热情空前高涨。
然而,回想一下美国的建国文件:“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这显然是普世人性观的措辞。对一个民族国家,一个事实上要与其他民族国家不断战斗的实体而言,普世人性观有什么意义呢?这里的“人人”包含偷袭珍珠港的日本人吗?包含遭受原子弹袭击的日本人吗?
在影片中,戴斯蒙说:“当这个世界分崩离析的时候,我可以做些事情来收拢它。”没错,国家是要从事战争活动,但不能永远处于战争状态,国家也需要退出战争,在这个意义上,和平是战争的一部分。一个掌握战争艺术的国家,必须同时掌握和平的艺术。
如果是这样,在一国的意识形态领域内,就需要同时有国家主义和普世人性观,前者用于战争,后者用于和平。那么,难题就在于,国家如何塑造出这样一种国民,使他们在战争时可以像野兽一样去撕咬,又能够毫无违和感地瞬间变作光明的天使?说到底,这种切换能力,也是国家能力的一部分,且是极重要的部分。
当然,国家可以划出一片乐土,比如规定“因信念而免服兵役”,在战争期间把那些和平主义者暂时圈养起来,到需要的时候再放出。不过,这样就算不得无缝对接。
戴斯蒙严守不杀人的信念,同时又热血沸腾要上战场。这就指出了矛盾,国家需要解决这个矛盾,因为国家同时需要两种信念。当戴斯蒙进入兵营,暴露出普世人性观与国家主义的矛盾。上司和同伴都想赶他走,因为看起来实在不协调。但是,戴斯蒙坚持了下来。在战场上,他展现了一名和平主义者如何战斗,展现了和平主义者的非凡勇气,证明和平主义并非懦弱,证明他可以与国家主义的伙伴们并肩战斗,并且——拯救他们。
戴斯蒙信上帝吗?按照影片的表达,他当然是信的。只是,他的信念与普世人性观有更大的相通之处。他的信念好像微弱的光,继而大放光彩,照亮在黑暗中的人们。只是,这光并非耶稣基督的福音。戴斯蒙奇迹般的生还是上帝的作为吗?当然是的。只是,这是那位“祝福美国”的上帝。
美国的战争能力令人惊叹,它的意识形态令人惊叹。它能够完美地结合普世人性观和国家主义。国家主义给人战斗意志,普世人性观给人美好的盼望。这种意识形态,当然与基督教很有联系。它将“争战的教会”与“彼此相爱的教会”平移到国家的领域,使之世俗化,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这种独特的意识形态将确保美国击败那些只有国家主义或者只有普世人性观的国家。
美国坚持信仰的自由、良心的自由,但信仰和良心必须私人化,因为美国有国家的政治神学。众多的私人信仰,将被统摄在国家的政治神学之下,准备好投入战争,准备好建设和平。
戴斯蒙成为英雄,他带领美国人民看见一个更崇高的理想,普世人类的理想,他同时将这种理想带回民族国家,补正国家主义的缺陷。这不是基督信仰的胜利,这是美国政治神学的胜利。
戴斯蒙的故事,还是个真事,所以,你说你要不要信美国?
2017-7-25